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自前年病後,應是左腦的損傷,外婆右半部都癱軟而行動不變,並且有了失語的現象。語言鍊的表達和詞語的選擇都顯得破碎而雜亂。一開始,令人錯亂的是,死者之名,被外婆安置在周遭的生者上,且像是為人重起一個名字,此一名字有固定對應的人物,如離開人世的姨婆之名,成了大姨的新名字;亡者彷彿以此方式,被重召回人世,被人從記憶中喚醒。因而,我們必須十分專注地傾聽,加上對外婆表情細微地觀察,才能大致猜測她的要求、她的情感。

  從前,每當我坐在車裡回望外婆目送的身影,總忍不住鼻酸;如今,只要回來看外婆的人一離開,外婆便難過得掉淚。上星期回去看外婆,爸媽的車一開走,外婆便開始神情緊張,一早的笑顏彷若被颶風掃盡,留下一片不安與無奈。

  要搭舅舅便車的我,一邊等著舅舅一邊和外婆靜靜地坐在樹下。午後的夏日暖風不知何時變了質,滲入沁骨的冷煤,變得寒冷了起來,上午熾熱的太陽也被滿天的灰給遮蔽,我嗅到了暴雨的前兆,但雨遲遲不落,四周的空氣凝滯而沉悶。伴隨天氣變化而來的厚重溼氣黏附在皮膚上,我像是踩進了雨林中的沼澤,四肢沉重,寸步難行,且迷惑失道。或許是天氣的驟變,使得我與外婆的相伴與等待一點也不悠閒、不平靜。

  時間愈近,外婆開始愈頻繁、反覆地問我何時要離開?回到台中會不會太晚?我望進她眼裡的憂傷,她的憂傷亦成了我的憂傷。


  離開的前一刻,外婆大哭了起來,像是孩子般的大哭,我抱了抱她,接著她輕輕將我往門口的方向推,示意我離去。不捨、關愛、無奈、放手、無助等複雜的情感與蒼老的智慧,都在那一推裡被訴說出來,這無聲的動作替代了失落言語,完整甚至更豐富地表達了外婆說不出來的那所有所有的一切。
外婆用她老舊的打檔農用機車載我到田裡,
那天去的是葬著外公的田。

               
  我回想起那些外婆騎車戴我的日子,湛藍的天、刺眼的陽光、徐徐的風,以及外婆的背景,這些都不會有再現的一天,但銘刻於感官、深紮於情感內的時刻,會在往後的日子被一再的喚回,即便我暫時忘卻,他們會一再地從記憶裡復活,就像那些被外婆喚回亡者之名。而當我太被已逝的過去牽絆時,也還會記得那叫人學會割捨,勇敢向前,那輕輕的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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