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2日 星期日

舐眼



  在一大段論文完全沒有進度的日子裡,一度覺得自己對學術的熱情已盡失,也不再覺得有趣,不欲再想探究那些--不顧山勢險惡難行也要登頂、不顧豺狼惡虎也要入山、不顧山嵐瘴氣也要一探山穴之貌--為感官上的繁華盛景願意付出一切的晚明文人們,他們此些行為背後的原因。因而,當老師們問我為何選擇晚明小品作為研究對象時,我怎麼也答不上來,我怎能回答:「沒為什麼,研究誰都好,生得出論文畢業就好」呢?

  近來在magic powerful master的逼迫下,終於開始轉動佈滿菁苔與鏽痕的研究齒輪。在多如洪流的晚明文人裡,我抱住了張岱作為我「沉桴浮於海」,向隱沒於海上濃霧的陸地前行。


  啟航後,途中遇上不少礁石,還有許多以為可以作為方向指南的星星,結果根本無法作為參考的人造衛星--那些沒有絲毫建設性的論文,使我在原地打轉了不少時間。雖然如此,一但開始仰望蒼穹,尋找前往目的地的座標,才窺見原本就在頭頂,星羅棋佈般的星空。雖然不少暗礁與煙霧彈,但投入研究的書海中,亦讀到不少令人動容的文章,張岱及其所處的晚明時代,因為這些文字又有了氣息,已被歷史拋在後頭三百多年的人物、景象、故事、情感,再度於我心中活動起來,我猶是張岱筆下所書那「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晚明商業發達,陽明心學解放了程朱理學「存天理,去人欲」,對感官的禁錮,人們真情、真欲的追求開啟了一個如嘉年華會般的盛世,鼎彛、園林、山水、戲曲、歌女、 孌童、花島、茶酒、美饌、書畫、棋藝,小品文可說寫盡了世間一切可供享樂之事物。我們無緣親眼瞥見當時文人雅士如何遊賞於這些 雕樓玉砌之間,只能如同那些沒見過海景的山人,共舐古人之眼。


  這樣的情感,不知還能持續多久。或許一動筆,一變成悠關學位論文的現實,這些盛景又再度沉入海底的死物。我只能將此刻的心情紀錄下來,正如晚明人書寫的短暫卻成永恆的花花世界,期待有人再來痴作一「舐眼」之人。

台南漚汪十多年一次的做醮,有辣椒、茄子、薑絲做成的神像;以鯡魚作鱗的飛龍;成排插著武將頭相的全雞,可謂是一次難見的繁華盛景。

2014年6月21日 星期六

寧為有瑕玉,勿作無瑕石




「艾可寫完《美的歷史》後,再寫《醜的歷史》,他說「醜」並非是全然和「美」對立的詞。認為我們得先把「配的本身」和「形式上的醜」做出區分,醜的本身(意指醜惡的事實,比方說一個長了膿瘡的人、一頭被獅子攻擊死去的羚羊)與形式上的醜(比方藝術表現技術的拙劣)並不是他關注的焦點,藝術對醜的刻劃才是重點。……這或許就是使用藝術去追尋人性的陰暗面與自然事物的存在與消亡的一種手段。」

──吳明益《浮光》

  在讀晚明人對缺陷或病處的讚揚時,便讓我想起吳明益〈論美〉的段落。例如李贄曾言:「病處即是你好處,人無病,即是死物。」指明了人的鮮活之氣,恰恰來自於不完美之處;而張岱亦引解縉之言云:「寧為有瑕玉,勿作無瑕石。」亦是以病為美。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屬於「醜」的面相--諸如可怖、戰慄、噁心、悲傷、憤怒、暴力、墮落等,我們避之如豺狼猛獸,我們並不願意自己就是悲劇中的主角。是以,就像吳明益指出,必須將這些「醜」藝術化,才能「化醜為美」或「以醜為美」。我們才能體會岱何以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以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但反過來說,美有各種形式的美,醜也有各種形式的醜;「以醜為美」,其實是一種病態的美,魯迅可能會說這種美是「頹放的」,在張愛玲眼裡可能就是「怪誕的」美。說到底,這終究是事物的一體兩面,過於完美,反而讓人覺得無情或虛偽(正是張岱所言的「無深情」、「無真氣」);過於醜陋,倒能激起人的同情和憐憫。又或者是,不論是醜和是美,正是這兩者間相互依存的辯證性、連結性、複雜性,使我們著迷不已。


  《美的歷史》我買了較便宜的平裝版,但拿到精裝版的《醜的歷史》,真是後悔不多花點銀子啊!果然美也是要用錢買來,以這點來說,美真是既現實又世俗。

2014年6月19日 星期四

呼愁





「我卻深知梅林的畫之所以如此美麗,有部分是因為知道畫中所繪已不復存在而為之悲傷。或許我觀看這些畫正因為它們使我悲傷。」P83



「感受這種『呼愁』等於觀看一幕幕景象,喚起回憶,城市本身在回憶中成為『呼愁』的寫照、『呼愁』的本質。我所說的是太陽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後街街燈下提著塑膠袋回家的父親們。隆冬停泊在廢棄渡口的博斯普魯斯老渡船,船上的船員擦洗甲板,一隻手提水桶,一隻眼看著遠處的黑白電視;……伊斯坦堡人只是在廢墟間繼續過他們的生活。」P123-P124

--奧罕.帕幕克《伊斯坦堡》

自曝其短之作文

  看來看去,覺得這篇文章不是中肯且切中要點,卻找不著原文連結,只好暫且留存在此


   長期參與基測作文閱卷工作的 吳岱穎老師,詳細分享他的實務經驗。說實在許多家長對作文評閱標準的批評,都只是想當然爾的胡亂猜測。幾位文壇名家從文學創作角度切入,也離題太遠。六個級分的分野其實是很清楚,更有檢核機制把關。

以下是吳岱穎老師的文章

  身為長期參與基測作文評閱工作的老師,我必須說,平路女士其實不清楚寫作測驗評閱的規則,也不明白心測中心在這項工作上所做的努力,以及其取得的成就。一個受過完整作文評閱訓練的閱卷老師,基本上可以在極短暫的時間之內辨識國中學生經由作品呈現的寫作能力,足以判斷作品所屬的級分。各級分之間有明確的區分標準,並不是像社會大眾以及某些有心人士所說的,僅僅取決於評閱老師的「主觀判斷」。寫作測驗的重要目的,就是要排除這些所謂的「主觀判斷」,讓作文的評閱能夠歸於客觀。過於主觀的老師並無法通過每年舉辦的評閱訓練,而評閱標準不一致的老師,在電腦閱卷的過程中,也會因為無法通過隨機置入的檢核機制(我都說那是「放蛇」),而遭到核心閱卷老師的約談,藉由溝通重新回復評分標準。因此相對於大考閱卷,基測作文閱卷工作可以說是相當嚴謹的。

  至於這次國中會考作文之所以造成這麼大的爭議,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由於實施十二年國教必須進行超額比序,而作文被用作學科測驗成績之外最重要的比序項目,所帶來的影響。但請各位想一想,如果不是以作文進行比序,而以在校成績,甚至是以國中時期的科展、公共服務、特殊競賽加分作為比序項目,發生弊端的可能將會大幅增加,甚至會因為城鄉差異、家庭經濟背景等等因素影響,產生更大的爭議與不公。如此,則寫作測驗承擔社會大眾對十二年國教不滿的壓力,也頗有不得不然的無奈了。
但我想針對平路女士文中所持的一個論點進行申辯。平路女士認為:
「學生在考場看到這個作文題,我猜,沒人敢在其中放言高論,譬如說,沒人敢放膽列出『抗拒權威』、『懷疑體制』、『不輕易妥協』、甚至『參與公民運動』作為『未來應該具備的能力』之一,太危險了,摸不清閱卷老師的看法,等於暴露心裡的祕密。」

  她說對了一部分,也說錯了一部份。對的是學生確實沒人敢在其中放言高論,錯的是閱卷老師很歡迎各式各樣的意見,並不會因此就把六級分的文章打成五級分。問題出在國中學生沒有能力處理這些議題,即使寫了出來,也會因為不關心時事,不曾深思自我或群體的未來,寫得更加空洞。試著觀察身邊的國中生吧!問問他們想不想反抗權威,應該有很多人是想的吧!但再問問他們所認定的權威是甚麼?權威對他們造成的影響又是甚麼?而他們又要如何反抗權威?這些問題會得到怎樣的答案,我想,結果不言自明。至於「參與公民運動」這個熱門話題,對大學生而言都不見得能寫得好,要國中生寫出這個主題,豈不更令他們自曝其短?

  當我說出「自曝其短」的時候,其實就點出了問題真正的關鍵。國中學生之所以會寫出所謂的「八股文章」,乃是由於其生活經驗貧乏,兼之以閱讀量少,導致思想淺薄,因此只好模仿一般的勵志文章,寫成這種八股模樣。在進行論述的時候,這個缺點便暴露無遺。過去基測命題盡量以記敘抒情為主,就是考慮到國中生的普遍狀態,希望能夠避免學生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但隨著基測進行時間越久,題型必須要有所開展,加入了議論的元素之後,這個問題便無可避免地揭露出來了。

  平心而論,這次心測中心公布的三篇六級分的文章,其所展現的寫作能力,確實已經達到了六級分的標準。社會大眾對之謾罵無休,對孩子而言十分不公平。我希望大家能夠回到問題的起點,持續推動閱讀,鼓勵思索。家長也應該多與孩子對話,就社會時事議題與孩子討論,而不是只把眼光盯著課本的知識或考試的成績。寫作能力是一種綜合能力,必須透過日常生活的實踐與培養,才能有所增進。至於那些只因為孩子作文只得到五級分,便對寫作測驗與心測中心呶呶不休的家長,想想自己國中時代能寫出怎樣的文章吧!想想自己關心的究竟是孩子的一生的教育,還是他們升學道路上遇到的挫折呢?



2014年6月16日 星期一

不打誑語





  抽煙吃檳榔的詩人曰:「要討厭這個人,還滿難的。」

  今天和中文系的佛祖共進了晚餐。這頓晚餐起於去年許下的口頭約定,佛祖為下凡解救蒼生,以系主任身份日理萬機,遲遲抽不出空閒履約。我們很清楚佛祖分身乏術,也了解佛視的凡身記性不佳,一直未將這約定放在心上,但佛曾曰:「出家人不打誑語。」(雖然他沒出家過)「誑」,即說謊、大話之意,「不打誑語」落實在實際生活其實不容易,如這次的晚餐之約,對很多人來說,太忙只消直接當成客套應酬語即可,但他卻以古人抱柱的誠信待之。春節假期,我接到佛祖電話,他特地打來說明未完成承諾的原因,我才驚覺他的認真與正直。

  和佛祖晚餐,不必擔心有沉默或空白的時間,因為他自會逗引許多話題,嚴肅的、輕鬆的、公眾事物、私下雜物、政治性的、學術性的……。我們不見得有什麼收獲,但就是純粹感到愉悅而自在。佛祖雖有過於樂天的傾向,但這是他為人寬容大度所致,因此我們不需要刻意選擇他喜歡的見解,學識愈豐富,此項特質愈難保留,而佛祖始終沒有這問題。

  不打誑語、寬容大度,是中文系「溫柔敦厚」理想的具體實踐,「我想,他是「人師」的最好典範。


  另記:和佛祖道別後,在楓康遇到買了很多冰啤酒的魚麵,今天可說是幸運的一天。

  

2014年6月15日 星期日

感化女神



  最近發生的許多事,讓我對《達洛衛夫人》中,一段對於「感化」的精采描寫十分有感觸。



「然而,平穩還有個姊妹,不那麼笑容可掬,更令人驚畏;這位女神此刻正要衝下聖殿,打破偶像,代之以她自己那嚴峻的形象──在炎熱的印度沙丘上,在泥濘的非洲沼澤地裡,在倫敦的貧民窟;總之,只要不正常的氣候或魔鬼引誘人們放棄自己的真實信念,她便會在那裡出現。她的大名叫感化,她盡情地蹂躪弱者的意志,熱衷於引人注目,發號施令,強加於人,把自己的容貌刻在民眾臉上而得意洋洋。在海德公園的自由論壇上,她站在一個桶上宣講;她身穿白衣,裝出兄弟般仁愛的面貌,在工廠和議會裡走動,帶著一副懺悔的樣子;她提供援助,但渴望權力;她粗暴地懲罰異己分子或心懷不滿的人;她賜福於馴良之輩,他們仰望她,卑躬屈膝,從她的眼神裡看到自己的光明。這位女神也存在於威廉爵士心中,儘管她披著似乎合情合理的偽裝,潛伏在冠冕堂的名稱之下;愛情、職責、自我犧牲,等等;在大多數場合,她不露真面目。威廉爵士一直多麼辛勤地工作啊──多麼努力地籌措資金,宣傳改革,創立機構啊!但是,感化,這位愛挑剔的女神,更喜歡鮮血,而不愛磚瓦,並且極其微妙地盡情銷蝕人們的意志。……。

威廉爵士有一位朋友住在薩里,有人在那裡教授一種十分艱難的藝術(威廉爵士坦率地承認)──平穩的觀念。此外,還有家庭溫暖,榮譽,勇敢,以及光輝的事業。威廉爵士對這一切都堅決擁護。萬一這些終於失敗,還有警察和社會力量支援他。他們將在薩里注意壓制那些不利於社會的魯莾舉動,威廉爵士沉靜地裡。這些舉動主要是由於出身低微而滋生的。到那時,那位女神便會從她潛伏之處悄悄地踅出,登上寶座;她的欲望是鎮壓反抗,把自己的形象永不磨滅地樹立在他人的聖殿內。於是,那些赤身祼體、筋疲力盡、舉目無親、無力自衛的人們便受到威廉爵士的意志的衝擊。他猛撲,他吞噬,他把人們禁閉。正是這種決心和人道的結晶,促使他的犧牲品的親屬對他感到如此親切哩。」


──維吉尼亞.吳爾芙《達洛衛夫人》

  吳爾芙將那些對「平穩」熱切追求的衛道者,具象化為一位醫生--威廉爵士,這位醫師將所有他認為「不正常」或「病重」之人,想方設法送進治療院,以確保全體社會的「正常」。不管他的診斷正確不正確,他是一位名醫,且收費不匪,病患及家屬來到他跟前都必須謙卑,畢恭畢敬服從。


103.03.23 立法院
萬一這些終於失敗,還有警察和社會力量支援他。

  所有「患病之人」都需吃藥、進療養院,接受威廉爵士的「感化」;他的職業在人們心中極為崇高,他享有名聲,握有決定他人命運的權利,他以鐵血的心腸和手腕為病患貼上標韱,判決他們的未來。我們的身邊充滿了這樣的人物,我們像那些病患一樣任人割宰而不自知,父母、師長、警察、律師、官員……,他們「披著似乎合情合理的偽裝,潛伏在冠冕堂的名稱之下;愛情、職責、自我犧牲」,「賜福於馴良之輩」,我們將他們奉為偶像。

  然而,當我們好不容易由病患成為醫師,竟已被馴化,接著去馴化別人,這社會因而穩固,讓大部分的人可以斷續活在自己建立起來的「正常」世界裡,對於那些被誤診或無力接受治療之人,可以視而不見或將其劃入「不正常」分界裡。

  我們必需佯狂,將清醒和理智藏起,以免被「平穩」、「正常」、「和平」、「正義」、「榮耀」等「感化」女神的不同化身收編。




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自前年病後,應是左腦的損傷,外婆右半部都癱軟而行動不變,並且有了失語的現象。語言鍊的表達和詞語的選擇都顯得破碎而雜亂。一開始,令人錯亂的是,死者之名,被外婆安置在周遭的生者上,且像是為人重起一個名字,此一名字有固定對應的人物,如離開人世的姨婆之名,成了大姨的新名字;亡者彷彿以此方式,被重召回人世,被人從記憶中喚醒。因而,我們必須十分專注地傾聽,加上對外婆表情細微地觀察,才能大致猜測她的要求、她的情感。

  從前,每當我坐在車裡回望外婆目送的身影,總忍不住鼻酸;如今,只要回來看外婆的人一離開,外婆便難過得掉淚。上星期回去看外婆,爸媽的車一開走,外婆便開始神情緊張,一早的笑顏彷若被颶風掃盡,留下一片不安與無奈。

  要搭舅舅便車的我,一邊等著舅舅一邊和外婆靜靜地坐在樹下。午後的夏日暖風不知何時變了質,滲入沁骨的冷煤,變得寒冷了起來,上午熾熱的太陽也被滿天的灰給遮蔽,我嗅到了暴雨的前兆,但雨遲遲不落,四周的空氣凝滯而沉悶。伴隨天氣變化而來的厚重溼氣黏附在皮膚上,我像是踩進了雨林中的沼澤,四肢沉重,寸步難行,且迷惑失道。或許是天氣的驟變,使得我與外婆的相伴與等待一點也不悠閒、不平靜。

  時間愈近,外婆開始愈頻繁、反覆地問我何時要離開?回到台中會不會太晚?我望進她眼裡的憂傷,她的憂傷亦成了我的憂傷。


  離開的前一刻,外婆大哭了起來,像是孩子般的大哭,我抱了抱她,接著她輕輕將我往門口的方向推,示意我離去。不捨、關愛、無奈、放手、無助等複雜的情感與蒼老的智慧,都在那一推裡被訴說出來,這無聲的動作替代了失落言語,完整甚至更豐富地表達了外婆說不出來的那所有所有的一切。
外婆用她老舊的打檔農用機車載我到田裡,
那天去的是葬著外公的田。

               
  我回想起那些外婆騎車戴我的日子,湛藍的天、刺眼的陽光、徐徐的風,以及外婆的背景,這些都不會有再現的一天,但銘刻於感官、深紮於情感內的時刻,會在往後的日子被一再的喚回,即便我暫時忘卻,他們會一再地從記憶裡復活,就像那些被外婆喚回亡者之名。而當我太被已逝的過去牽絆時,也還會記得那叫人學會割捨,勇敢向前,那輕輕的一推。
  

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

我拿過一個丁



國小某學期的美術總平均成績,我拿過一個「丁」。所以我也算個「丁丁」。

或許彼時還不像現在傾向於讓大部份學生取得差不多、沒有鑑別度的高分,但在國小得到「丁」還真委時不容易,從那時起,我便明白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像新生動物的細毛一樣稀疏得可憐,連遮掩天生上的殘缺都尚嫌不足。因而,雖然我一直非常羨慕那些會畫畫、或擅於手作物品的同儕朋友,也曾想突破冏境,讓自己不再只有一雙生產四不像作品的「鬼手」,最終還是只能認清事實。高中某次的美術課,老師要大家選一幅風景畫用油畫模仿,油畫顏料和畫布都不便宜,故沒什麼重畫的機會,而我一下筆,總覺得位置和顏色都像是小吃店裡的廉價複製畫,既粗俗又拙劣,眼前的畫布、畫筆、和顏料都感到自己被踐踏般,在我手中沉默地哭泣,當時跟我較要好的同學看不下去,直接幫我接手,經過她的調色、複蓋、修正,骯髒雜亂的畫面頓時變晴朗起來,畢業時她將自己的作品留藏起來,而我的拿回的景緻雖美,卻只是我殘疾的證明,想也不想,便直接將它丟入垃圾場。


還好上蒼並沒有將我徹底放逐到文藝沙漠,祂派了個藝術家來當我的好室友。

我所租貸的公寓客廳裡,靠牆的書櫃上,排站著各色的黏土公仔:羽翅栩栩如生的小雞、看來嚴肅但小巧可愛的企鵝、始終沒有五官的華盛頓,皆出自室友叔甲之手。此外,送給恩師們的卡片也需依賴叔甲,舉火的普羅米修斯、頭亮得發光的莎士比亞、某老師充滿智慧的畫像…,每個作品都令人感到驚喜連連。

皇叔甲:沉思的企鵝.黏土.筆筒
身為室友,我因而得到許多叔甲賞賜的手作品:手機套、環保筷袋、廢棄裙子改造的布包……,其中最美麗的是一個耗時三個月完成的筆筒。由黏土捏成一個長、寬約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方型筆筒,被上了鮮亮的黃色、上頭以藍色顏料勾勒出各種奇幻線條的異想世界,其中一角站了隻看似在沉思的企鵝,如今這筆筒矗立在我的案頭上,收攏著我為數眾多的筆群。

為了回報室友,我準備做一張有室友喜歡的樹獺圖樣的生日卡。


一切都進行得很快速,我試著在紙上描摹樹獺,接著,看著那些像是神話裡的怪獸圖樣後,我就知道──該把這些紙立即燒毀。一切都進行得很快速,馬上就知道失敗了。

最後,我把手上有的貼紙、相片、明信片,剪貼成拙劣版的「普普風」卡片,像是小學生可憐剪貼簿的一頁,但我知道這將是我能做出的最好作品。

其實我早看清自己的美工能力就是「丁」的神等級,「靈巧」二字與我畢生無緣,這不僅是才能上的問題,更顯示了我粗枝大葉、缺乏耐心與專注力的個性;我發現並承認自己常無法長時間費心於某件事上,做事總是得過且過,而繪畫、美工等都需要練習與琢磨才能獲得改善。雖然我曾為「丁」的成績感到挫折和難過,現在回想,卻反倒感謝老師這麼如實地告訴我一個真相(不可否認,大家的小學成績的鑑別並不高),一個關於我才能與個性上的真相。

我想大家都有某方面的「殘障」,是某個領域裡的「丁丁」,但那除了是能力上的不足,可能更多是性格上的缺陷;若無法意識到這點,將失敗全歸疚天生的智力、才華,那是一種無知與懶散,而這些比「命運」還來得更為可怕。

在我和自己的性格搏鬥成功前,暫時只能以小學生剪貼簿的成品來回敬室友了!